作者:欢莫平
2021年10月21日首发于SIS001
字数:15153
第三十一章天资殊异
" 对了,二哥,方才你托我起身的时候,怎么把手藏在袖子里?" 沈婉君水
灵灵的眼珠转个不停,浮现一抹促狭与好奇之色," 这般遵循礼法,莫不是有了
心上人?" " 这是什么话?婉君妹妹,除了娘亲和牛婶,出谷以来,你还是我认
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哪来的心上人啊?" 心结顿解的沈婉君性子跳脱、出口无忌,
似是胡言乱语却又教人难生怒气,我只得无奈地摊开双手。
许是见惯了娘亲的花容月貌、倾城仙姿,是以我对其他女子难起妄念,正如
红袖添香园一行,那群投怀送抱的风尘女子也不乏姿色,但个个浓妆艳抹,简直
为庸脂俗粉现身说法,我只想敬而远之。
此言一出,沈心秋紧张地打量着我,沈婉君则略带劝告地说:" 那二哥你若
是有了心上人就赶紧付诸行动,可千万别学我哥。" " 我又怎么了?" 沈心秋忽
遭横祸,脖子一梗,满脸莫名其妙。
" 你还说?昨晚我寻得了气感,到你房中找人不见,却发现案桌上摆了王家
姑娘约你去河边游玩的书信还有复笺。" 沈家妹子却将小嘴一撇,双手抱胸,气
哼哼地说道," 二哥,你猜他这个榆木脑袋怎么答复人家的?" 沈婉君说得绘声
绘色,我也顾不得什么非礼勿听的圣人教诲,好奇地问道:" 沈兄写了什么?"
" 小妹别说!" 沈心秋焦急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妹妹侧身躲过,后者毫不留情地
将私信内容公之于众:" 我哥这个呆头鹅,竟说什么' 恪练剑心,苟日再会' !
" " 啊这,沈兄你也太……迟钝了吧?" 我一时间也哭笑不得。
那王家姑娘放下矜持写信相邀,沈心秋却还死守着" 剑心通明" 不放,便说
是武痴到不通人情也不为过。
沈心秋见私信已被小妹抖漏出去,事情无可挽回,坐回原位,一脸垂头丧气。
" 就是,人家都这样明示了,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沈婉君恨铁不成钢地道,
旋即又缓和了口气," 大哥,王姑娘是师叔祖的孙女,下回人家与你再邀约,于
情于理你都不可驳了人家的面子。" 我心中诧异,没想到沈婉君还颇懂人情世故,
但转念一想,如果她对此一窍不通,那与人交际时就不是古灵精怪,而是顽劣不
堪了;而她所说的师叔祖,应该是前日所见的赤锋门长老王元贞吧,王沈两家同
出一门,有亲上加亲之意倒算不得罕见。
沈心秋扶额摆手,一脸无奈:" 知道了知道了。" 见大哥一副敷衍的模样,
沈婉君静静坐落,语气低沉道:" 大哥,母亲临终前还念叨,说要你娶个贤妻,
让我嫁个良婿,你……可别忘了啊。" 提到了亡母,沈心秋也是面色凝重,低声
答应:" 大哥没忘。" 我才知为何沈婉君总是把大哥娶妻、自己嫁人的事挂在嘴
边,原来是母亲的遗愿——也足见这小妮子看似古灵精怪、没心没肺,却对双亲
异常孝顺与在意,也难怪当日她被沈师叔半哄半骗半逼迫地发下牵扯母亲在天之
灵的毒誓之后,一度将我当成了罪魁祸首,与我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二人俱都陷入了沉默,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我绞尽脑汁如何打破这哀伤的氛围时,方才一席话中的细节引起了我的
注意,试探问道:" 婉君妹妹,你刚才说,你昨夜寻到气感了?" 沈婉君把头一
偏,眨巴眨巴地娇俏应道:" 对吖。"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不敢置信。
如果没有记错,《节盈冲虚篇》是我三日前送去沈府的,沈婉君修炼研习此
功法,满打满算也就两三日,哪怕娘亲所赠功法特殊,寻气感也不是一件轻而易
举的事情——正如沈心秋为寻气感,消耗了数样奇珍异宝,竟至于门派传承举步
维艰、止于单传。
" 昨日沈师叔不是还说你修炼到了瓶颈吗?" " 我爹出门的时候是困在瓶颈
的,不过晚上就突破了。" 沈婉君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在裙里飘来荡去,理所当
然地说道,仿佛再寻常不过。
我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沈婉君——如果她所言属实,那么她的天资禀赋堪称
惊世骇俗——我又转向沈心秋,他会意地点头:" 小妹说的是真的,柳兄弟不用
怀疑——只需小妹踏入武道,那么九州将有一位稀世难逢的女剑神横空出世。"
女剑神?!
剑器问世的时代还早于青龙王朝——这是第一个记载自身朝代历史的王朝—
—可考证的时间至少有一千四百年,古往今来,无数惊才绝艳的剑修恍若灿烂星
汉,而其中拥有剑神尊号者唯有一人——白玄。
那是朱雀王朝鼎盛年代,治世繁荣,武林前所未有的昌盛,刀枪剑戟诸般武
器百花齐放、俱有大家,各有千秋,共传九州。
当是时,一名少年剑修横空出世,踏破剑道祖庭,驻足五年,将九州各地—
—彼时朱雀王朝将天下划分为八域九镇——赶来护道的剑修尽数击败,而祖庭的
山门题字也被屈辱地从" 天铭帝铸" 改为" 摧锋坪".正在其余武脉围落井下石、
引为笑谈时,那名剑修携无上锋芒上门讨教,区区二十年之间,举凡世上能叫得
上名字的宗派传承,无论使什么武器、练什么功法,甚至使暗器、喂毒物的南疆
好手,都尽做了他的手下败将。
而他们所受的屈辱比剑修更甚——诸脉被迫立誓,但教他一日不败、一日不
死,就不得施展、传授剑道以外的武学。
正因如此,剑道荣膺了无人争锋的二十余年独占鳌头的尊隆——那名剑修年
老体衰、气血羸弱之时也未尝一败——积重难返之下,以致于那名剑修去世后仍
旧持续了近百年之久。
那震古烁今、无敌一生的剑修名为白玄,被尊称为剑神。
我仗剑天涯的梦想,正因崇拜白玄的旷世传奇而诞生。
而沈家父子俱是剑道中人,造诣不凡也更懂深浅,敢说沈婉君足可比肩白玄,
其天资之绝伦恐非妄语——若非沈婉君一心择夫、于剑无心,此时已然名动九州。
我自问不算愚笨,经史子集能读会诵,武学天赋差强人意,但接二连三被沈
婉君过目不忘的本领、三日寻气的天资所震惊,让我自愧不如,甚至有些自惭形
秽。
有时候,有人天赋比你高并不会让你难受,让人难受的是你有一个天赋比你
高的朋友。
我脑海中升起了这个念头,又想起道家,便问毫无骄矜的沈家小妹:" 婉君
妹妹,你没试过修炼道家功法吗?" 以她的天赋异禀,就算不肯练寻常武学,至
少也该尝试一下道家心法才是。
" 试过吖,可是那些书都写得太玄奥了,看得我小脑袋瓜都要炸了。" 沈婉
君难得地苦起小脸,蹙眉撇嘴,似乎回想起什么难以言表的经历," 像《周易参
同契》的什么' 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坎离匡廓,运毂正轴,牝牡四
卦,以为橐龠。覆冒阴阳之道,尤工御者、准绳墨,执衔辔,正规距,随轨辙,
处中以制外,数在律历纪……'" "停停停,够了够了。" 我赶忙阻止了她展示自
己过目不忘的本领,一边叹道可惜,一边又暗自庆幸——虽然此举与落井下石无
异,但得知她这般天才也难悟道法,心中总算好受一些。
" 恭喜婉君妹妹寻得气感,如愿以偿。" 沈家小妹的天资过人固然让人有些
羡慕嫉妒,我也并非什么心胸狭隘之人,方才只是太过震惊一时失态,此刻已然
敛去扭曲的心情,由衷地道出恭喜。
" 谢谢二哥,小妹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二哥。" 沈婉君眼睛眯成小月牙,露
出两颗小虎牙,笑得人畜无害," 改天我把叶家姐姐介绍给二哥当媳妇。" 前一
句还算正常,后一句又开始作弄人了,我都不知道 "叶家姐姐" 是何方神圣,教
人反驳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只得一脸无奈,无法接口。
沈心秋从旁提醒:" 小妹,你胡说些什么呢,叶姑娘可是发誓终身不嫁、奉
道修真。" 沈婉君吐了吐小舌头,不好意思道:" 哎呀,人家忘了嘛~ 人家只是
觉得叶姐姐那么漂亮,二哥肯定会喜欢的。" 叶家姑娘?终生不嫁、奉道修真?
虽然心中有些疑问,但我并不想多生是非,因此一笑而过,并未开口。
况且我们马上就要去苍榆楚阳调查水天教的踪迹了,何必徒惹尘缘。
我与沈家兄妹又畅聊了一会儿,他们便要告辞回家,说是父亲不允许他们在
别人家用晚食。
我留他们不住,只得送至门外,一一告别,只是临走时沈婉君还嚷着要给我
介绍美女,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第三十二章明夷照纯
送走沈家兄妹后,便在庭院专心练了一会儿剑式,很快到了晚食时间,在媛
媛的招呼下,我来到了侧厅。
虽然娘亲忙着查阅浩如烟海的资料,但却从没打乱过规律的作息,此时她已
端坐在桌前,白袍胜雪,仙姿娴静。
见我来了,娘亲微微一笑,犹如冰河开化,却并无多言。
我来回扫视着几个空位,惴惴不安地开口:" 娘亲,我……坐哪儿呢?" "
霄儿十六岁了,这种事还要问娘吗?" 娘亲的仙颜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踌躇不安、左右为难,最终咬牙坐在了娘亲身旁的座位,悄悄地侧过脸去,
发现娘亲神色如常、正襟危坐,我才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呼吸起那股熟悉的清香
与芬芳。
媛媛四人将饭菜端上来之后,齐齐万福落座,与我们一同用晚食。
" 霄儿,与娘说说,午后与沈家兄妹聊了什么。" 娘亲素手食羹,极为优雅,
却仍有余裕与我交谈。
" 哦,好的娘亲。" 我咽下一口饭菜,将下午的谈话内容和盘托出,趁着娘
亲询问的间隙,偶尔扒几口米饭。
" 慢点,别吃那么快。" 娘亲一边如同慈母训儿般轻责,一边为我夹了块肉。
" 哦,好,谢谢娘亲。" 许是今日的慈宠已教我习惯不少,哪怕娘亲毫不吝
啬以往梦寐以求的关怀之语,我也不再似昨夕那般受宠若惊,只是仍旧有些拘谨,
仿佛易主为客。
当我将谈话统统说完时,娘亲已经用完了莲子羹,玉手托腮,偶尔斜眼瞄我
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轻笑一声,说了句" 霄儿慢点吃" 便提前离席了。
望着娘亲婀娜远去的背影,那声轻笑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继续用
食了。
第二天用早食时,习惯了与娘亲稍进一步的亲昵,我自然而然地坐在娘亲身
旁,习以为常地吃起莲子羹来,闻着那股心旷神怡的淡雅清香,却不会心生杂念,
我也心满意足了。
用过早食后,娘亲依旧去往书房翻阅卷宗资料,我向娘亲道出几句关心之语、
她微笑受之后,我便来到庭院专心致志地锤练剑式。
娘亲并未禁止我出府游玩,而我不知为何,除了那日追索洛乘云,再未起过
离开拂香苑的心思。
一来百岁城内并无几个熟人玩伴,如若再去沈府的话也太过频繁了,恐惹人
非议;二来则是虽然我对洛乘云已不再恨入骨髓,但却没有放松警惕。
岳镇峦答应了娘亲,如果洛乘云身犯罪责,那么就收入监牢,任凭自生自灭;
如果他清白无辜则在三日之内送回拂香苑,交由娘亲救治。
若是前者,死于牢狱皆是他咎由自取,我自然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也乐见
其成;若是后者嘛,虽然我对他已无饮血啖肉的恨意,但也不能任由他私下与娘
亲接触。
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纵然他真的将娘亲奉若神明,也难保不对娘亲
的绝世仙姿生出邪魔之念。
今日天朗气清,煦日和风,我倒不需躲在树荫下,尽可在空旷庭院中随意地
舞青锋、练利剑。
约摸练到午时,我收了架势,忽然垂花门探出一个小脑袋,顶着两个发包,
嫩声呼唤道:" 二哥~"我定睛一看,有些意外:" 婉君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
收剑入鞘,迎了过去。
" 二哥,我给你带媳妇来啦~"沈婉君言笑晏晏地跳过门槛,却又说起出乎意
料的话来。
" 啊,你怎么还说这些胡话?" 我正哭笑不得,哪知她真的从门后扯出一个
冷美人来,身量颀长,高挑清丽,连见惯了娘亲绝代仙颜的我也不禁为之侧目。
她身穿灰色道袍,妍姿却未能尽掩,胸前傲峰与柳腰柔胯的轮廓若隐若现,
带黄冠束青丝,脸蛋恰似瓜子,薄唇贝齿,琼鼻雪颈,细眉凤眼,极具威严。
观此人穿戴,正是女冠装束,气质冷若冰霜,眸光昭昭却没有焦点,身上并
无仙风道骨的意味,反而让人寒意侵袭。
与娘亲超凡脱俗、高处不胜寒的清冷仙姿不同,她的冷仿佛是见惯了甚至饱
受了人间风霜的心灰意冷,似在诉说着她对这个世界已然没有期待了。
那双丹凤眼自带威严,但眸中冷意让人望而生畏,却也让人心怜,教我不禁
蹙眉。
沈婉君拖着冰冷美人的手向我奔来,而她也并未反抗,任由沈家小妹带动身
躯,青丝拂袍,布鞋踏尘,恍若入世。
来到近前,沈婉君娇俏地叉腰,邀功请赏道:" 二哥,这就是我给你找的媳
妇,漂亮吧?" 冰冷美人的眸光射来,但她并非是期待我的回答,反而像是要剖
开我的身体。
" 婉君妹妹别说胡话了,我连这位姑娘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我一脸无奈
地轻责,也算给她一个台阶下。
" 二哥,我忘了说了,你媳妇姓叶,芳名明夷,表字照纯,跟你一样是有'
字' 的哦!" 沈婉君完全失之要点,反而补救似地介绍起眼前的女冠。
我眼角抽搐,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找来一个素昧平生还冰冷骇人的女子,说是我的媳妇,换成其他人恐怕已
经捅了我两刀了。
虽然这女子一看就不是常人,但她之所以没有捅我,绝非是教养有素或者一
见钟情,反观她的目光仿佛扫过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恐怕我在她眼里与顽石朽
木殊无特异,这样的女子讨来做媳妇,恐怕还没抱上就冷死了。
不对不对,重点不在她适不适合做媳妇,我也被这小妮子带偏了。
我心中正自懊悔之时,叶明夷却开口了:" 婉君,这就是你二哥?剑术比你
哥还差,看来也就一般人。" 出人意料的是,她的声音竟不似面容那么冰冷,反
而有着压抑不住甜糯之意,一言一语都直腻心脾。
我似也被沈婉君胡闹得昏了头,连忙作揖道:" 叶姑娘竟然还把我当人,在
下受宠若惊。" 五分玩笑,五分却是真话,想来她没有将我比作朽木顽石已经是
给面子——虽然是给沈婉君面子。
冷美人无动于衷,视若无睹,一旁的沈婉君倒是捂嘴捧腹,笑得花枝乱颤:
" 诶哟,二哥,哈哈,什么叫 '把我当人' ,你说得也、太过分了……这可是你
媳妇啊、呵哟~"叶明夷的眸光中全无一丝情愫,我甚至怀疑她究竟能否产生此物
——当然,她冰冷的内心也让我敬而远之,不会自作多情。
她是毫不在意,我则是有自知之明,唯有沈婉君这个从中撮合的" 媒人" 沉
浸其中,不知她是真心诚意还是故意玩闹。
场面已经到了快要不欢而散的地步了,而沈婉君还不自知,恰好此时一道仙
音如同救世主般降临:" 婉君,到师叔这儿来。" 正堂前,娘亲衣袂飘飘,招手
示意。?
第三十三章婉君择夫
娘亲的出现我并不意外,以她的灵觉,百米之内的有生之灵皆无所遁形,察
知沈婉君来访不过举手之劳。
但她是否特意为我解围救场就不得而知了——正堂前距此至少百步,以我的
内功境界,想在百步外将他人的话语尽收耳中实在力有不逮;但娘亲是绝世高手,
不可以常理度之,我不敢往下定论。
" 仙子姐姐,马上就来~ 二哥,好好跟嫂子培养感情;叶姐姐,给我二哥个
机会哦~"沈婉君" 长袖善舞" ,先后应付了三个人——虽然称呼用得不伦不类—
—蹦蹦跳跳地跑到娘亲身边去了。
我回头一看,那冰冷美人已经恢复了" 目中无人" 的状态,双手环抱,将双
峰托起,衣领间挤出一抹软腻乳肉。
叶明夷满脸都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实在不想招惹她,但无论如何来者是
客,就这么相对无言也不是办法,我尝试着抛出一个问题:" 叶姑娘和婉君是怎
么认识的?" 冰冷美人无动于衷,丹凤眼紧闭,纤睫傲立,几乎让我以为方才的
" 抛砖引玉" 沉入了汪洋大海。
我正自尴尬,她忽地睁开凤目,甜糯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两年前,她
生母逝世,跑到我修炼的静斋,看她哭得伤心,我便安慰一番,将她送回府上了。
" 原来二人因此结缘,只是这涉及婉君的一桩伤心事,不宜深究。
我怯生生地尝试结束这个话题:" 婉君对母亲感情很深啊?" 女冠冷冷哼道:
" 呵,阁下和婉君才认识几天?" " 咳咳。" 我被她尖锐的话语呛得哑口无言,
竟与沈家大哥有些感同身受。
" 柳公子,贫道劝你离婉君远一点。" 叶明夷凤目一眯,忽然如慈母护女般
警告,冰冷无俦的面容散发着淡淡的威严。
" 此话怎讲?" 她与沈婉君如出一辙的前言不搭后语,教我满脸疑惑,若非
二人相貌没有半分相似,性格又是截然不同,我几乎怀疑她们是一母同胞。
" 贫道看得出来,你对婉君既无男女之情,也无爱慕之意。" " 叶姑娘确实
观察入微,但这和远离婉君有何关系呢?" 这番话教我更加莫名其妙了——若是
担心婉君遇人不淑,我毫无念想岂不非求之不得吗?
" 婉君却有择你为夫之意。" 叶明夷面上冰霜不化,语气淡淡,这一句却更
加石破天惊,教我一时瞠目结舌,只觉得既震惊又荒唐。
且不说她年龄尚小,虽是整日将嫁娶大事挂在嘴边,其实对儿女私情不甚了
了,以为只需貌美如花、峰高岭傲便万事不愁——说好听点是无忧无虑,说难听
点是没心没肺。
况且她还嚷嚷着要给我介绍媳妇,就冲这牵线搭桥的举动,哪有半点倾心于
我的模样啊?
见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叶明夷漠然开口道:" 柳公子似乎尚未辨清一些
误会——' 择你为夫' 与' 倾心于你' 不可等量齐观——婉君为了完成母亲的遗
愿才总想着嫁人,而现下她似乎因为什么缘由而不得不选择你。" 我闻言更是摇
头不已,能有什么缘由影响到她的终身大事?
等等,并非没有。
忽的,我灵光一闪,眼角抽搐,明白了个中缘由:《节盈冲虚篇》。
当日娘亲托我之手赠婉君以秘籍,她因父亲之故,立誓不得将功法透漏给任
何人,否则将会祸及母亲的在天之灵。
更后来,沈师叔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虽是解开她的心结,薄玉鸾之事却又给
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若她害怕自己一时不慎重蹈覆辙,则可供选择的枕边
之人时将极为有限。
但誓约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原本已知的五人——娘亲和我母子二人以及沈师
叔一家三口——不在" 任何人" 之列,只因我等皆是知情人士。
只要选择知情人为" 夫君" ,那么无论怎样与他谈论《节盈冲虚篇》,都勿
需担心誓言,因为" 夫君" 早已知晓!
父兄以及我的娘亲都不在考虑之列,那么选择就只剩下我一人了。
更何况这功法本就是借我之手转赠于她,这既是说,除了娘亲与婉君,我便
是世上最了解此功法的人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悟出这个" 两全其美" 的办法时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模
样。
" 这个丫头。" 想清楚了其中缘由,我一时啼笑皆非。
" 看来柳公子心中明了了。" 叶明夷并非疑问,而是十分确信地陈述,已然
从我神情中得出答案。
" 叶姑娘冰雪聪明,我大概明白是何缘由了。" 我以手扶额,摇头承认,但
并未透漏究竟——虽说叶明夷与她结伴而来,一副闺中密友的模样,但哪怕值得
信任,我也不能越俎代庖,毕竟沈婉君为此事发下重誓。
" 那柳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叶姑娘放心,过
不了两日,我和娘亲就会离开此地,等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之后,我和娘亲就会回
葳蕤谷中隐居,也不知会不会再回这百岁城。" 叶明夷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却
在我说到" 百岁城" 时,忽然蹙眉撇嘴,似乎对此异常不齿。
虽说这番" 失态" 转瞬即逝,却未能逃过我的眼睛,教我产生了一丝疑惑:
百岁城与叶姑娘会有什么关系呢?
未及久思,脑海中便惊现了两个曾经邂逅过的词汇。
我望着那冷若冰霜的容颜,犹疑试探道:" 莫非……叶姑娘是光纯皇帝御赐
名字的祥瑞长寿者的后人?" 即便百岁城并非名地古都,叶姓应该也不算稀有,
这个猜测实在有点过于牵强,我一时也难下定论。
" 柳公子观察入微、智慧过人。" 叶明夷一句淡淡夸赞肯定了我的猜测,面
色又恢复了冰冷,方才的失态未能留下丝毫痕迹。
" 那,叶姑娘为何对百岁城……" 她祖上得天子赐名,白水县城也因之改称,
照常理来说应当与有荣焉,却为何一副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样子——以她冰冻
三尺般的心境来说,此言都还稍嫌不足——未涉其事,未敢轻言,此中缘由也许
远超我所能想象,是以我并未将话说尽。
叶明夷反问道:" 柳公子以为,祥瑞是好是坏?" 这话问得明显有深意,我
迟疑了一会儿才道:" 这……旁的不说,至少进献祥瑞者会受到嘉奖吧?" " 那
贫道再问柳公子,长寿之人是进献者吗?" " 这……难道?" 我心中巨震,回忆
起老擒风卫所说,进献祥瑞者乃是当年的白水知县,而百岁老人应属" 祥瑞" 之
物——这之间的区别,细思极恐,连我也不敢多想。
叶明夷冷笑一声:" 如柳公子所想,贫道五世祖正是被进献的' 祥瑞之物'."
她尤其在" 物" 字上加重了语气,能让心如死灰的修道女冠神态失仪,怨怼之深
难以想象。
"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情?" 我明知此中定有惊天内幕,却仍然挡不住心中
翻涌的好奇心。
叶明夷凤目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终是缓缓开口:" 贫道……数代以前,我叶
家原本只是白水县内平常的富户,家中有几亩薄田,也没出过长寿高龄之先祖。
" 我五世祖本名为叶奇英,读过私塾却没能考取功名,后来便改行经商,小
有成就,颇具钱财。而他并没有为富不仁,诚信买卖、童叟无欺,而且积德行善,
每逢灾荒或者每月十五,都会施粥舍米、救穷济困。也不知真是善有善报,就如
当年他救济的那些穷人为他祈福的那样——他真的长命百岁了。
" 在他一百零八岁的大寿那年,已然瘫痈卧榻,奸相蔡渊的党羽寇隐寇遯尾
被贬到白水县就任知县,他为了重回中央朝廷,决定冒行进献祥瑞之事。多方打
探之下,便找上了叶家家主,也就是我爷爷。
" 寇隐说明来意,当时家里的长辈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以为是天大的好
事,便欣然答应。" 【注:遯尾取自《遯卦》:初六,遯尾;厉。勿用有攸往。
意思是:初六,隐退避让错过时机落在了后边,情况非常不好。面对这种情形,
应该静观待变而不要有所行动,否则将会更加不利。】?
第三十四章小人剥庐
" 寇隐与我家一拍即合,进献祥瑞表称:' 臣闻:上有圣德,天降佳兆以昭
彰之;帝怀慈心,垂翼四海以庇佑之……今臣蒙受天恩,忝居白水知县,夙兴夜
寐,唯布上德……臣于境内走访,遇长寿者叶叟,年合天罡地煞,精神矍铄,身
手矫捷,不似百岁之人。臣讫问之,叶叟告曰:吾梦紫阳居于中天,谓吾:人间
帝王治理有方,神文圣武惠及末民,故赐长寿,以应龙功……臣闻此言,北面而
跪,伏地涕泗,唯感圣德无量,献表以达天听……明君膺德,恰如日照大地,普
生莫不受恩;圣帝垂治,正似雨润瀚海,凡民皆被其泽……' " 皇帝龙颜大悦,
很快下了圣旨赐名封号,一时间达官贵人争相拜访,我叶家门庭若市,大家都以
为是一桩萌荫后世子孙的好事。殊不知,祸事就此开端——寇隐以保护 '长命叟
' 为名,控制了叶家上下尤其是五世祖,并寻来青州境内良医,用尽一切办法保
住他性命,哪怕苟延残喘,哪怕仅剩一口气。
" 原因无它,因为光纯皇帝设了祥瑞巡使,每年都要来此,确定五世祖仍旧
' 健康长寿' ,虽然寇隐以重金贿赂了来使,但来使要求五世祖须得活在世上,
否则不好交差。
" 于是,叶家上下被软禁,五世祖所在的养心静院反而成了叶家子孙不得出
入的禁地。两年后寇隐升任青州牧,为了保证事情万无一失,他常常视察白水县
城,对我家的控制仍未减弱。就这样,拖到了光纯十六年,皇帝与五世祖的身体
都有油尽灯枯之相。
" 但对于寇隐来说,皇帝还活着,五世祖是不能死的——至少在每年祥瑞巡
使视察之前不行。为了吊住五世祖的一口气,他除了严令厚赏、让良医日夜不停
地在病榻蹲守,还采信了旁门左道、巫医邪术,日夜不停地通灵做法,希望借此
为我五世祖延寿。
" 我生来便有宿慧,光纯十六年,我才一岁半,但已懂得很多事理。某一天
寇隐为了逆行邪法,选了几个小孩带进小楼里久住,说是以子孙护住五世祖生机。
我也在其中,那时便看到了早已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五世祖,形容枯槁、浑身
赤裸地躺在床榻上,一群医师细心地按摩全身各处,这是为了活血通脉;地上残
留着血阵的痕迹——这是邪道的手笔,极言以亲族之血画镇灵阵,可镇生魂不逝;
便溺口涎、指甲毛发、死皮残牙都被收集起来,有的用来做祷寿娃娃,有的被灵
媒吞服,借此做法,沟通冥界,为他篡改寿数……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作为
人的基本尊严都丧失了的五世祖,大家都漠不关心。
" 等皇帝驾崩了,寇隐本来打算就此放过五世祖,但他的狗腿子提醒道,皇
帝都驾崩了,因他治理之功而长寿的百姓,又怎能继续活下去呢?他必须是生死
相随的忠民!
" 天下缟素的那一日,我亲眼目睹了寇隐将五世祖活活掐死,虽然他死的时
候吐舌凸眼、便溺失禁,我却觉得比他之前体面多了——至少他身上穿了寿衣。
" 寇隐在民间传出流言,说我五世祖本来生龙活虎、悠闲度日,但在皇帝龙
驭宾天之日,将子女聚集在膝下,说是又梦到了中天紫阳,告知他降世帝星归位,
许他于紫微天宫随侍,他蒙受天恩,已然应允,此回是与子孙交代后事。语毕,
大笑三声,溘然长逝。直到下葬之前尸首不腐,面目栩栩,笑容可掬,宛若有生。
一时间,朝野民间传为佳话。
" 后来寇隐回到了央土,重任京官,对白水县控制减弱,我叶家才有了喘息
之机,但爷爷因为愧疚难当而自缢灵前,我父亲年少德薄、难堪大任,叶家就此
没落。
" 德化七年,德臻皇帝除掉了蔡渊,一众党羽皆被一网打尽、论罪受罚,寇
隐更是被午门斩首,血海深仇成了无头之债。只是寇隐到死也没招供矫制、进献
祥瑞之事,他的妻儿子女虽受牵连而被充军流放,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不似我叶
家,几近家破人亡。" 叶明夷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言,冷冷地看着我,凤目含霜,
毫无期待。
这隐秘而黑暗的内情与为常人所知的光鲜亮丽、歌功颂德的祥瑞说辞大相径
庭,甚至是阴阳两极。
积德行善、乐善好施的老者成了奸相党羽东山再起的资本,行将就木、不省
人事的祖辈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被人活活掐死竟然比续命吊气时更加体面,简直
匪夷所思。
我听完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竟然脑子抽了一般说了句:" 节哀顺变
……" 叶明夷却冷笑一声:" 五世祖死的时候,我可是由衷地为他高兴——若非
我当时年幼力微,第一次进那小楼里我便帮他解脱了。" 叶明夷如此不近人情甚
至六亲不认的一番话,无疑是幼时所见人间悲凉所致,生而宿慧却横遭恶祸对她
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
除了猝然在我口中听到百岁城时露出了不齿,她在讲述五世祖悲惨遭遇时冷
静得像冰山雪海,似乎只是一个薄情寡性的旁观者。
然而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这番无动于衷其实更加证明,她所经历的悲痛
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只是言至于此,我又皱眉疑惑:" 叶姑娘,如此隐秘的事情,你就这么轻易
地告诉我了?" 冷丽女冠竟似有恃无恐地道:" 告诉你又如何?即使你敢冒天下
之大不韪,将此事告诉别人,但又有谁信?就算有人对你无任笃信,但面对这泼
天祸事,又有几人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只怕是听完就恨不得退避三舍、耳聋失
聪,正如当年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以父跪子、以头抢地,求我不要再说这'
胡言乱语' ——但不得不说,在诸多知情人中,你是最' 不正常' 的一个。" 叶
明夷的连连发问如同咄咄逼人般让人窒息,最后口气一转的话中既透漏着对怕事
者的讥讽,又饱含了对世道的鄙夷——在儒学昌盛的玄武王朝,人人都受着' 以
仁安人,以义正我' 的教化,九代以来更是奉行" 忠孝治国" ,但她所倾诉的人
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明哲保身——其中甚至包含了她的生身父亲——反倒使我这
个多管闲事的 "初生牛犊" 成了" 最不正常" 的一个。
我苦涩地笑道:" 叶姑娘,我能把这个当成赞赏吗?" " 悉听尊便。" 叶明
夷不置可否,冷血无情的打击随之而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即使你敢仗义执言,
到县衙为叶家喊冤叫屈,恐怕会身陷囹圄、死在牢狱中——当年祥瑞之事,除了
寇隐,白水县大小官员书吏中也不乏同谋,他们有的已经升官发财、高居庙堂,
有的仍旧扎根城中、经营势力;更何况我叶家虽然是一念之差,被寇隐花言巧语
诱骗入彀,但从那一刻起便犯下了欺君罔上、抄家灭门的不赦之罪,与这帮豺狼
恶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因此无论谁要来揭发背后真相,我叶家都会第一个跳
出来反对,都会昧着良心帮寇隐等人瞒天过海。" 百岁先祖被人敲骨吸髓般利用、
卸磨杀驴般戗害,后世子孙竟然还要帮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开罪脱责,简直滑天
下之大稽,但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到了无尽的荒唐与悲凉。
" 话虽如此,我叶家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叶明夷倒是看得开,一副无动于
衷的模样," 而且就算你能皇帝那里去申冤叫屈,也未必就有用。" " 为何?"
我蹙眉不解,哪怕皇帝受制于群臣百官,无法轻易沉冤昭雪,但至少龙颜大怒、
大发雷霆,多少能让臣下妥协——这点帝王心术应该还是有的吧。
冰山美人古井无波道:" 我五世祖死后,朝廷消停了约十年,而后重派' 祥
瑞巡使' 代天察视——当然不是视察我五世祖,而是他的后人,圣旨中,男称'
长命子' ,女称' 长命女'. "长命子、长命女自然不是祥瑞,但却是个由头——
巡使每来一回,各路官员就要奉上无数银钱,花名叫做' 瑞益赋' ,说是祥瑞使
当地风调雨顺,而祥瑞是苍天降下以嘉奖皇帝治世之功,因此每年的财政都要上
缴一部分到内务府。
" 上缴得多,升官就快;上缴得少,就升官无路,这分明是变着法子的卖官
鬻爵。那些贪恋权势、攀登陛阶的官员,无不是绞尽脑汁炮制祥瑞;
" 本朝太祖禁绝进献奇观,现如今却是朝野上下争先恐后,比之前朝末年乱
象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群不肖子孙。
" 当今圣上,德臻皇帝太宁炿,刚登基的时候还算励精图治,除掉了前朝奸
相。可是没过几年,他便沉迷声色犬马,疏于朝堂政事,沉湎酒池肉林,大兴土
木建筑,徭赋日渐繁重,更以' 瑞益赋' 大肆聚掠地方财政税收,以供一人玩乐,
这朝廷已经是腐朽到了根子里!" 我终于明白,为何叶明夷对此事毫无隐瞒、和
盘托出,并非是她有恃无恐、愤世嫉俗或者心事久久郁结、伺机一吐为快,而是
从叶家亲族到吏员官僚、公卿贵族乃至自比圣人的皇帝,竟无一人愿意、可以为
她主持公道。
而且她最后詈骂君父、抨击朝廷的那番话,如果被官差衙役或者擒风卫听到
了,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嘴,但此时我却忍不住赞同:" 叶姑娘,你说得没错,
唉……" 我此时想起的是初出葳蕤谷,那夜留宿在白正驿,一个官差邮役人困马
乏时落脚休息的便宜之地,就能摆上满满一桌来自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佳肴美
馐,其他朝廷机构该是如何的贪污腐败就可想而知了。
但我同时也想起了娘亲的告诫,于是径直援引道:" 叶姑娘,事已至此,重
要的不是口诛笔伐,而是要找到扭转邪风的法子。" " 那你找到了吗?" 叶明夷
凤目微张,眸无异色,似乎不过是随口一言。
" 这……没有。"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到百岁
城以来,便在沈府和拂香苑之间奔波,再加上设计抓捕玉龙探花,几乎占去了我
所有的精力,没有余裕思考这些国家大事。
虽然从叶明夷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心情,但我还是希望她能振作:" 不过总
能找到的!" 冰山美人冷哼一声:" 呵,真有这么一天,我便自荐枕席。" " 呃,
叶姑娘,你不是发誓终生不嫁、奉道修真吗?" 她已经发下宏愿,岂非变相说我
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解决办法,这不就是明摆着嘲讽我此言为无稽之谈?
" 柳公子又自以为是了," 叶明夷凤目生冷,竟似有些恨铁不成钢," 自荐
枕席又不是谈婚论嫁。" " ……" 她分明是个冷漠女冠,说话却和沈婉君一般无
迹可寻,真不是该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还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算了,只
当是句戏言吧。
【注:小人剥庐,取自《剥卦》: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意思是:上九,硕大的果实不曾被摘取吃掉,君子若能摘食,则如同坐上大车,
受到百姓拥戴;如果被小人摘食,则必然招致破家之灾。】?
第三十五章母子交心
百岁祥瑞背后的隐情,实在过于沉重与不堪,让我心中一股烦闷。
忽而瞥见了正在与娘亲手舞足蹈地交谈的沈婉君,我心念一动:" 叶姑娘,
此事你告诉过婉君吗?" 叶明夷冷冷回答:" 她从没问过。" 呃,这倒也符合她
没心没肺的性子,除了母亲,恐怕没什么事能够触动她的心灵。
我与叶明夷再无他话可说,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如果方才不是
娘亲适时出言,恐怕一早就不欢而散了——只不过意外得知了叶家的悲惨遭遇之
后,让我心绪如塞,早先若是不欢而散反倒好了。
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默,我心思烦闷,因此并未察觉,而以她那" 目中无
人" 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在这些意细枝末节。
远远看来,娘亲与沈婉君相谈甚欢,但不久之后还是结束了,后者依依不舍
却又蹦蹦跳跳地朝我二人跑来。
" 二哥,和嫂子交流得咋样啊?" 尚距我们十数步,沈家小妹就迫不及待地
招手呼喊,我哭笑不得难以回答,叶明夷却是没有言语转身离去,只余下弱柳扶
风般的背影。
" 诶,叶姐姐,等等我呀……" 沈婉君焦急地呼唤,但叶明夷丝毫没有驻足
停留之意,道袍飘飘,自顾自地走向苑外。
" 二哥,改日再让你跟叶姐姐好好亲近啊!" 沈婉君见状,只能错身抛下一
句话,提着裙子匆匆追出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她跑得快,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小妮子。
" 霄儿,来娘这边。" 娘亲正在堂阶上轻轻招手,清冷的仙音传入耳中,我
却感到心安,比方才叶明夷甜糯却毫无生气的声音,让人舒服多了。
我走到娘亲跟前两三步远停下,乖乖唤了声娘亲。
娘亲螓首轻点,问道:" 霄儿,你心绪不宁,与' 长命女' 谈了何事?" "
唉,娘亲,孩儿今日才知这百岁祥瑞看似光鲜,其实背后尚有隐情。" 我长叹一
口气,将叶明夷所言之事一一道来,最后希冀地看着风姿无双的仙子问道:" 娘
亲,孩儿该怎么做?" 娘亲淡淡一笑:" 霄儿,现下你要做的事,就是' 无为'."
" 娘亲的意思是,让孩儿什么也不做吗?" 虽说对娘亲清冷的性子早有领教,但
我对这个回答还是略有失望。
"'无为' 并非坐以待毙,而是' 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 娘亲螓
首轻摇,解释道," 霄儿,现下你对于天下大势了解得还不够多,应当多看、多
听、多想,同时也要尽己所能,等你看清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就有机会找到那个
方法。" " 娘亲,你说我能找到吗?" 娘亲言之有理,现下我只能韬光养晦以寻
道求法,待万事俱备才能一扫迷障。
只是思及此处,却又有些心气不足了。
" 不知。" 出人意料的是,娘亲竟然缓缓摇头,带动青丝微颤。
" 啊,世上还有娘亲都不知道的事情吗?" 自小到大,娘亲除了对我身负的
无名功法一无所知,其余诸事从无不知从无不晓,哪怕是她自承不擅的剑道,也
曾道出过四式基础——因此,我猝闻否定之言,不由大惊失色,甚至有些到了让
人生歧的地步。
娘亲并不着恼或是惭愧,反而是淡泊如水道:" 霄儿,娘既非神仙在世,又
不能未卜先知,岂能事事皆知?况且事关朝廷官僚、天下苍生这等错综复杂、盘
根纠结的事物,无论是何等的惊才绝艳、聪明绝顶,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找到
扫除弊政、澄清寰宇的方法。
" 人力有时而尽,这无可厚非。但重要的是,无论能否企及,你并没有停下
脚步,心灵不会迷茫,这就够了,不是吗?" 娘亲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使我茅塞
顿开:是啊,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或许我倾尽全力、终其一生也无法得
到答案,但只要我尽力去做了,便能对得起这片赤子之心了。
我一扫胸中烦闷,心中大快,正色道:" 多谢娘亲提点,孩儿想明白了。"
" 霄儿悟性不差,就算娘不说迟早也能明白。" 娘亲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露出一
抹罕见的促狭轻笑," 不过霄儿若是想让' 长命女' 自荐枕席,那可就得快点咯
~"娘亲的笑容自然摄人心魄,但我却感觉被捉弄了,面红耳赤道:" 娘亲,你明
明都听到了,还问我干嘛?岂非多此一举?" " 霄儿,你错了,娘知道与你告诉
娘,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我不禁脱口而出:" 这不是
一回事吗?" 娘亲正色道:" 霄儿,娘知道,只代表知道有这么回事;而你告诉
娘,则是你愿意与娘敞开心怀,懂吗?" " 哦。" 我听了此话若有所思,察觉到
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从前娘亲几乎不会考虑我的想法,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只需要按部
就班;但近来娘亲却一改" 独裁" 的做法,开始注重我的想法了。
也许是娘亲觉得我长大了,需要尊重我的想法;也许是前日与娘亲寸步不让
的争吵,让娘亲心有余悸;也许是两者都有……但总之,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天大
的好事。
甩去这些思绪,我又问道:" 娘亲,方才你与婉君谈了些什么?" " 没什么,
婉君天赋异禀,《节盈冲虚篇》十分适合她,因此娘提点了一些功法难关。" 娘
亲淡淡答道,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倒是霄儿,关于婉君,没有事情要告诉
娘吗?" " 孩儿能有什么……" 我正要作无辜之态,却想起叶明夷的那番话,不
由顿住了。
以娘亲的耳力,我和叶明夷的谈话恐怕听得一字不漏,此际隐瞒毫无意义;
又能感受到娘亲眸光中的一抹希冀,她无疑是希望我敞开胸怀、母子交心;更何
况我初涉男女之事,也确实不知道那般处理是否妥当。
思及诸般缘由,我便不再犹豫,将叶明夷的那番话尽数告诉娘亲,最后问道:
" 娘亲,孩儿该怎么做?" 娘亲静静地听完,仔细思量一番,才道:" 既然霄儿
对婉君并无心动,婉君也并非倾心于你,按照方才所说即可。" " 嗯。" 娘亲只
是肯定了我的想法,却让我感觉到心中有底,更是流淌着一股微微的暖意。
此时娘亲不再多言,望着湛蓝的天空正自出神,如那日在白英村废墟一般,
仿佛在回想什么旧事。
良久,娘亲轻声叹道:" 太宁炿,你已忘了' 太宁' 二字的含义吗?" 太宁
炿?
我方才从叶明夷口中得知,此乃是当今天子的名讳,那么" 太宁" 便是皇家
的姓氏,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娘亲一副感怀颇深的模样,莫非与当今皇帝有所
交集?
我疑虑丛生,再三纠结,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娘亲,太宁二字有何含义
啊?" 娘亲轻叹回首,玉手轻拂着耳边被微风吹乱的青丝,微微一笑:" 霄儿有
所不知,本朝太祖在发迹以前,并非以太宁为姓,而是姓李。朱雀王朝末年,他
目睹九州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才改了姓氏为太宁,取' 天下太平,百姓安
宁' 之意。此事知之者甚少,连本朝野史也没有记载。" 我好奇地问道:" 那娘
亲是怎么知道的呢?" " 因为娘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呀。" 娘亲罕见地" 出尔反尔
" ,我却并未在意此处,反而撇起了嘴。
仙子妙目一转,玉指轻轻摇了摇我的鼻子,似是好笑地哄道:" 好了,霄儿
不要撅嘴了,娘日后自会告诉你的。" " 是。" 我瓮声瓮气地点头,心中多少有
些不痛快:我已将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娘亲,娘亲却不知还有多少事情隐瞒于我,
我偏偏还束手无策。
娘亲并未理会我这番情态,白袍飘飘,径自往书房去了。
目送娘亲远去,我才轻叹一声,一看天色欲沉,将至晚食时候,也不打算练
剑,便回房采练元炁了。
剩下的时间便如平常一般度过了,直至入夜,岳镇峦也没有将洛乘云送来苑
里,我求之不得,自然倒并未过多在意,安然睡去。
精彩评论